盧(luˊ)──糾纏不休、無理取鬧

盧(lu´)──糾纏不休、無理取鬧

  例句1:“「盧」到爸爸點頭。”(2013.10.12.三立電視新聞台)(作者按:全句用國語讀。盧:ㄌㄨˊ,糾纏。)(糾纏到爸爸點頭同意。)(這個“盧”是動詞。)

例句2:“妳真的很「盧」耶!”(網路《譯典通》)(作者按:全句用國語讀。)(很盧:很會糾纏不休;很會無理取鬧;很不可理喻。這個“盧”是形容詞。)

例句3:“Ian 在外面總是給人很乖、很安靜的假象,殊不知,Ian 只要一「盧」起來,是比 Alvin 要恐怖好多倍。”(網路《yam蕃薯藤》)(作者按:全句用國語讀。)(一盧起來:一旦撒潑起來。)

例句4:“伊規日來合我「茹」。”(《閩南方言大詞典》)(茹:讀 lu´<厦門>;lɯ´<泉州>;dzi´<漳州>;無理糾纏。i kui-dzit lai´-kaʔ-ɡua` lu´。規日:整天。)(=他整天來跟我無理糾纏。)

例句5:“台語「盧」的意思是不可理喻,有理說不清,存心找碴,一直煩你……。”(網路《百度貼吧》)(作者按:盧:讀國語ㄌㄨˊ。)

例句6:“「盧小小」可以說某人堅持幹什麼事,可是在他人不讓他幹,他就吵着要幹,此時就能說:你「盧小小」矣!”(網路《百度知道》)(盧小小:讀 lu´-siau´-siau´。siau´ 的本義是男子精液,此處指很會「盧」的人,是 lu´-siau´ 的演化。)

例句7:“跋輸起「挐」(puaʔ-su k‘i`-dzu´)。”(《台灣閩南語辭典》)(跋:puaʔ,賭;本字當是博。挐:dzu´,耍賴;無理取鬧。)

例句8:“莫住遮合我「挐」盧1勿會煞(maiʟ-tuaʟ-tsia kaʔ-ɡua`-dzi´-be-suaʔ)。”(作者)(莫:maiʟ,不要。住遮:tuaʟ-tsia,在這裡。煞:suaʔ,完,終了。)(=不要在這裡跟我糾纏個不停。)

例句9:“厝裡無摒掃,創甲真「茹」(ts‘uʟ-lai bo´-piãʟ-sauʟ,ts‘ɔŋʟ-kaʔ-tsin-lu´)。”(《閩南方言大詞典》)(摒掃:piãʟ-sauʟ,掃除。創甲:ts‘ɔŋʟ-kaʔ,搞得。)

例句10:“線「茹」去(suãʟ dzi´ ・k‘iʟ)。”(《台灣話大詞典》)(=線糾結在一起了。)

例句11:“頭毛「挐」盧造字1盧造字1(t‘au´-mŋ´ dzi´-ts‘aŋ`-ts‘aŋ`)。”(作者)(=頭髮亂得一塌糊塗。)

例句12:“事情真「茹」(tai-tsiʟ tsin-dzu´)。”(《台日大辭典》)(茹:厦門 dzu´;漳州 dzi´;同安 dzɯ´。)(=事情很混亂,很棘手。)

例句13:“代誌舞到「茹」絞絞(tai-tsiʟ bu`-kaʟ-dzi´-kaʟ-kaʟ)。”(《台灣話大詞典》)(舞:bu`,搞,做,弄。)(=事情搞得亂糟糟;糾纏不清。)

例句14:“心肝真「茹」(sim-kuã tsin-dzu´)。”(《台日大辭典》)(=心情很亂。)

例句15:“心肝頭「挐」絞絞(sim-kuã-t‘au´ dzu´-kaʟ-kaʟ)。”(《台灣閩南語辭典》)(=心頭亂糟糟。)

例句16:“「挐」頭鬖髻(dzu´-t‘au´ samʟ-kueʟ)。”(《台灣閩南語辭典》)(=蓬頭亂髮。)

例句17:“走啦!莫閣「挐」矣啦!(tsau` ・laʔ! maiʟ-koʔ dzu´ ・a ・laʔ!)”(教育部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)(莫閣:maiʟ-koʔ,不要再。挐:dzu´,糾纏;無理取鬧。)

例句18:“你實在足「挐」的!(li` sit-tsai tsiɔk-dzu´ ・e´)”(教育部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)(足:tsiɔk,很。)(=你實在很無理取鬧!)

這些例句裡面的“盧(ㄌㄨˊ)”、“茹”、“挐”都是記錄台灣閩南語及本土閩南語雜亂無序、糾纏不休意義的 lu´、dzu´、dzi´、dzɯ´、lɯ´ 等的字。這些不同語音的同一個詞,過去的台語及閩南語韻書、字書、辭書都有記載,但使用不同的字書寫。現在回顧一下過去韻書、字書、辭書的記載。

《彙音妙悟》(1800年)居韻、柳母、上平(lɯ):“挐,牽挐也。”用複音詞“牽挐”說明“挐”的意義,但“牽挐”的意義不明。

《雅俗通》(1818年)居韻、下平、入母(dzi´):“茹,相引皃;茅根也。”按:“茅”原作“芽”,誤。《易•泰卦》:“拔茅連茹。”王註:“根相牽引貌。”程傳:“根之相連者。”(以上引自《康熙字典》)

《增補彙音》(1820年)璣韻、下平、入母(dzi´):“茹,茅根也。又啜,飲食。”按:“啜”原作“涰”,誤。《爾雅•釋詁》:“啜,茹也。”

《增補彙音》(1820年)龜韻、下平、入母(dzu´):“茹,竹茹,藥名。”“茹”字在“竹茹”一詞讀做 dzu´。“竹茹”是一味中藥。把竹子的稈去掉綠層後的中間層刮成絲條,再把這些竹絲條纏結成一團一團叫做“竹茹”。因竹絲條互相牽引,故稱“竹茹”。

《彙音寶鑑》(1954年)居韻、下平、入母(dzi´):“茹,相引貌。又茅根。”按:與《雅俗通》相同。

《彙音寶鑑》(1954年)居韻、下平、入母(dzi´):“挐,持也;牽也。”按:《說文•手部》:“挐,持也。”《廣韻•魚韻》:“挐,牽引。”

《厦英》(1873年)說,厦門話 dzu´,漳州話說 dzi´。dzu´ 不單用,以 dzu´-dzu´ 的形式出現。dzu´-dzu´ 的意義是:tangled;intricate;involved。《厦英補》(1923年)說這個 dzu´ 是“茹”字。在《厦英》編著的年代(1873年出版),雜亂、糾纏意義的厦門話是 dzu´,不是 lu´。現代厦門話 lu´ 是從 dzu´ 音變過來的。

《甘台字》(1913年):“dzu´[茹]:ts‘au`-kun sã-lien´(草根相連);t‘am-sim(貪心);ts‘eʔ(啜);lim(=飲);……。”

《甘台字》(1913年):“dzu´[挐]:t‘eʔ(=拿);k‘an(牽); dziau`-luan(擾亂);……。 ”

《台日大》(1931-1932年)認為台灣話厦門音 dzu´ 的意義是:糾結、糾纏;散亂;混亂;麻煩;困惑。並說這個 dzu´ 的漳州音是 dzi´,同安音是 dzɯ´。《台日大》出版於1931-1932年,似乎表明厦門腔的台灣話在那個時候 dzu´ 還沒有演變成為 lu´。但在1981年厦門大學出版的《普通話•閩南語詞典》(簡稱《普閩》),閩南方言部分以“厦門話”為代表,而此時的厦門話的聲母已經沒有dz-,只有 l- 了。不過《普閩》凡例的〈閩南方言拼音方案〉說:“l 聲母厦門話實際讀音是舌尖不送氣濁塞音,國際音標寫成[d],但塞音成份比較弱,目前多數人發音中,因受普通話影響,正逐步向普通話‘l’(劉建仁按:即注音符號‘ㄌ’)靠攏,照寬式標音,用‘l’是可以的。”

其實厦門話的 dz- 聲母往 l- 聲母演變,很早就開始了。羅常培先生的《厦門音系》於1930年初版。《厦門音系》對於厦門話的聲母共記錄20個,ts-、ts‘- 與 tɕ-、tɕ‘- 分開,有 dʑ- 没有 dz-,l- 相當於十五音的柳母,對[dʑ](本電子書用[dz]涵蓋[dʑ])的說明是:“[dʑ]是舌面前、帶音、不送氣的破裂摩擦音(塞擦音)。……這個聲母跟《十五音》的入母相當。……但是這次同林先生所記的音,凡是[dʑ]聲的字一律變為[l],並沒有一個例外。……據林先生說:‘這個聲母,多數厦門人都讀成[l]音,一部分厦門人跟漳州人讀成[dʑ]音。’……邊音跟破裂摩擦音的發音方法,比純粹的破裂音(塞音)尤為接近,那麼由[dʑ]→[l],在音理上是可能的。”(該書16頁)。

這麼說來,十五音的“入母”厦門話讀成[l]在1930年代已經是這樣了。而漳州話則到現在仍維持 dz-,並沒有演變成為 l-。在台灣目前的漳州腔台語仍然是 dz-。

董同龢先生1957年的《厦門方言的音韻》說:“在厦門,有許多人的聲母系統中整個的缺一個 dz-。凡是別人的 dz-,他們都併入 l-。如……。現在依照敍寫方言的通例,用音類較多的來說。”入母字仍然保持了 dz-,但 dz- 兼表 dʑ-(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九本234頁)。

我們似乎可以說,厦門話聲母 dz-/dʑ- 的音變為 l-,在1930年代已經相當普遍,但仍然 dz-/dʑ- 與 l- 並存,而到了1980年代(《普閩》)已完全用 l- 取代 dz-/dʑ- 了。

《普閩》收錄有“茹(lu´)”一詞,詞義是:“1.紊亂;雜亂:拍茹 p‘aʔ-lu´(打亂)│茹蹌蹌 lu´-ts‘iaŋʟ-ts‘iaŋʟ│茹㩝㩝 lu´-ko´-ko´│茹盧4-1水教盧4-1水教lu´-kaʟ-kaʟ(以上三詞均形容亂糟糟)。2.纏磨;撒賴:亂茹 luan-lu´(胡鬧)│絞茹 ka`-lu´(攪亂)│起茹 k‘i`-lu´(撒潑)。”第2個義項就是現在流行的“盧(ㄌㄨˊ/lu´)”了。

《台話大》(1991年)只收錄“茹(dzi´)”。“茹(dzi´)”的意義是:“樹根相牽引貌。亂也。散亂、紛亂、搗亂、紛爭、麻煩等皆曰茹 dzi´(dzu´)。”認為在台灣通行的雜亂、糾纏意義的閩南語是 dzi´/dzu´(茹),没有 lu´ 的記載。

《厦門方言詞典》(簡稱《厦方言》)於1993年出版,其引論說:“閩南方言地方韻書,如《彙集雅俗通十五音》(謝秀嵐,1869年)把閩南方言的聲母稱為‘柳邊求去地頗他曾入時英文語出喜’等十五音(十五個聲母)。現在厦門‘入’與‘柳’兩母不分,都讀[l],只有十四音。”(該詞典引論6頁)。明白指出1993年時 厦門話的聲母只有 l- 而沒有 dz-。

《厦方言》收錄有“茹(lu´)”一詞,詞義是:“1紊亂;雜亂。……2纏磨;撒潑。例:伊來合我茹│起茹。”詞義基本上與《普閩》相同。

《台閩》(2001年)在“dzu”音下收錄“挐”。但記述“挐”字的音有:“dzu´,lu´,dzi´,lir5(lɨ´),jir5(dzɨ´)(金門話)、(鹿港話),lu´(台北話),na`。”但例句裡的“挐”的注音都用 dzu´,似乎認為在台灣說 dzu´ 的人比較多,以 dzu´ 為“挐”的代表音,但台北人有人說 lu´。(按:na` 的音是因為挐的俗字為“拿”)。

《台閩》記載的“挐(dzu´)”的詞義如下:“一、雜沓紛亂,難以解開的樣子。例:挐絞絞 dzu´-kaʟ-kaʟ(又音 dzu´-kãʟ-kãʟ)。二、耍賴無理取鬧,糾纏不休。例:跋輸起挐 puaʔ-su k‘i`-dzu´(賭輸耍起賴來)。”第二義項就是厦門話的“茹(lu´)”,現在流行的“盧(ㄌㄨˊ)”。

《閩南方言大詞典》(2006年,簡稱《閩方大》)收錄了能代表閩南地區的厦門、泉州、漳州三個地方的方言。它在引論裡比較了厦門、泉州、漳州三地的聲母系統,指出漳州有 dz- 聲母而厦門及泉州沒有 dz- 這個聲母。漳州讀 dz- 聲母的字在厦門、泉州基本上讀 l- 聲母。並說:“清代泉州人黃謙所著的地方韻書《彙音妙悟》(1800年)分別以‘柳’、‘入’兩個字代表[l]、[dz]兩個聲母。可見,泉州地區‘入’[dz]聲母歸入‘柳’[l]聲母,可能只是近一百年的事。”

《閩方大》在“lu”音下收錄“茹”。“[茹]<厦>lu´;<泉>lɯ´;<漳>dzi´。1紊亂;雜亂無序:……2無理糾纏;撒潑:伊規日來合我茹│起茹。”

教育部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》(簡稱《教台常》)對台語雜亂、糾纏意義的 dzu´/dzi´/lu´ 採用的字是“挐”。“挐”的台語語音是 dzu´/lu´,把 dzu´ 放在第一位,表示在台灣說 dzu´ 的人比較多。而“挐(dzu´/lu´)”的詞義是:“1.形容詞。雜亂。……。2.動詞。無理取鬧。……。3.形容詞。形容人無理取鬧的樣子。……。”

總之,雜亂、糾纏意義的閩南語在十九世紀時的語音是厦門 dzu´、泉州 dzɯ´、漳州 dzi´,但到了二十世紀,在閩南本土聲母起了變化,厦門及泉州演變成 lu´ 及 lɯ´,漳州則維持 dzi´。而在台灣通行的閩南語則大部分人說 dzu´、dzɯ´、dzi´,一部分人說 lu´。不過從“盧”一詞的流行來看,說 lu´ 的人可能會越來越多。

閩南語 dz- → l- 的音變機理

dz- 是舌尖濁塞擦音,l- 是舌尖濁邊音,兩者的發音部位相同,發音方法不同,但同樣是濁音,因此有音變條件,dz- 演變成為 l- 是符合音變機理的。

依據王力先生的《同源字典》的上古音聲母表,dz- 屬於齒音,l- 屬於舌音,齒音與舌音的關係是“鄰紐”關係,如果兩個或更多的字(詞)的聲母是鄰紐關係,則這兩個字(詞)可能是同源,也就是說它們的聲母有音變關係。

《同源字典》講的雖然是上古音,但這種說法似乎可應用到現在討論的 dzu´ 與 lu´ 上面來。

比較 dzu´ 與 lu´,詞義相同,韻母相同,聲調相同,聲母 dz- 與 l- 是鄰紐關係,dz- 可音變為 l-,所以 lu´ 是從 dzu´ 演變過來的。

台語雜亂、糾纏義 lu´/dzu´/dzi´ 的用字及其討論

從前面所舉相關文獻可知,台灣話雜亂、糾纏意義的 lu´/dzu´/dzi´ 等的用字有三個:

(1)盧:網路、電視。

(2)茹:《厦英補》、《甘台字》、《台日大》、《普閩》、《台話大》、《閩方大》。

(3)挐:《甘台字》、《台閩》、《教台常》。

另外,作者認為“絮”字也值得討論。

下面對這四個字逐一加以討論(討論時往往省略同安腔 dzɯ´)。

(一)盧

“盧”字《廣韻》落胡切(平聲、模韻),國語讀ㄌㄨˊ[lu 陽平],台語讀 lɔ´。“盧”字在古漢語有:[凵盧]盛飯器;黑色;矛、戟的柄;[盧雉]古代賭博的勝彩等意義(見《王力古漢》);在現代漢語則除了姓氏外,用於地名盧溝橋或用於外國語的譯音如“盧比”(rupee,印度等地的本位貨幣);“盧布”(俄羅斯等國的本位貨幣)(見《現漢》)。很明顯,因為“盧”字的國音ㄌㄨˊ跟台語雜亂、糾纏義 lu´ 的語音相同(事實上是相近),故借來記錄台語 lu´ 的語音,與“盧”字的字義無關。“盧”是台語 lu´ 的國音同音假借字。

(二)茹

“茹”字《廣韻》記錄了三個音,字義各不同:

(1)人諸切(平聲、魚韻):“茹,恣也;相牽引皃也。《易》曰:‘拔茅連茹。’又虜複姓,……。”

(2)人渚切(上聲、語韻):“茹,乾菜也;臭也;貪也;雜糅也。”

(3)人恕切(去聲、御韻):“茹,飯牛。又菜茹也。”

三個音切的反切上字都是“人”,屬中古音聲母日母;又都屬於遇攝、三等、開口呼的音,韻母相同,不同的只是聲調。但“茹”字的三個音所表示的字義不同,字義互不相關,没有本義和引伸義的關係,雖然用的都是“茹”字,三個不同音的“茹”所記錄的是三個不同的“詞”。

《說文•艸部》:“茹,飤馬也。从艸,如聲。”徐鉉注音人庶切。人庶切與《廣韻》的人恕切相當(庶、恕同音),國語應當讀去聲ㄖㄨˋ,但《漢大字》卻讀陽平聲ㄖㄨˊ。

“飤”同“飼”,飤馬就是餵馬。牛和馬都是牲畜,故《廣韻》說“茹”是飯牛,飯牛即餵牛。

《玉篇•艸部》:“茹,而預、而與、而諸三切;柔也,貪也,菜茹也,度也,飯牛也。又相牽引貌。《易》曰:‘拔茅連茹。’”《玉篇》的而預、而與、而諸的三個反切跟《廣韻》的人恕切(去聲)、人渚切(上聲)、人諸切(平聲)相當,但《玉篇》並沒有把字音和字義分開來,《廣韻》則不同字音(語音)給它不同的字義(詞義)。

《廣韻》“茹”字的三個音義裡面,跟本篇討論主題有關的是平聲“人諸切的茹”。“茹(人諸切),……相牽引貌也。”並引書證《周易》說:“拔茅連茹。”這一句話見於《周易•泰卦》:“初九,拔茅茹,以其彙,征吉。”王弼注說:“茅之為物,拔其根而相牽引者也。茹,相牽引之貌也。”《辭源》說“茹”是“根相牽連貌”。“根相牽連貌”就是說(茅草的)根互相糾結、糾纏在一起,正如把數條線揉成一團則這幾條線互相糾結(糾纏)在一起,很不容易再把這幾條線分開來。這種情形跟茅根的情形一樣。台灣話把這種情形叫做“suãʟ(線)dzu´/dzi´/dzɯ´ ・k‘iʟ(去)・a(啊)”。這個 dzu´/dzi´/dzɯ´ 正是“茹(人諸切)”字。而反切人諸切依台語讀就是dzu´(厦腔)/dzi´(漳腔)/dzɯ´(泉腔)(“茹”跟“如”同音)。

“茹”字的意義是(草根等)互相牽引、糾纏的樣子,在台語又讀 dzu´/dzi´/dzɯ´,“茹”是台語糾纏義 dzu´/dzi´/dzɯ´ 的本字。

事物糾纏在一起則雜亂無序,故 dzu´ 有雜亂無序的意義,如 tai-tsiʟ tsin-dzu´(代誌真茹)=事情糾纏不清;又心情煩亂也說 dzu´,如 sim-kuã tsin-dzu´(心肝真茹)。又,人與人糾纏也叫 dzu´(茹),此時 dzu´ 是動詞。如:maiʟ-kaʔ-ɡua`-dzu´(莫合我茹)=不要糾纏我。

糾纏意義的台語 dzu´ 又音變為 lu´(音變機理見前),網路、電視等用“盧(ㄌㄨˊ)”字表示。

(三)挐

《說文•手部》:“挐,持也。从手,如聲。”徐鉉的注音是女加切。依反切“女加切”讀的“挐”字的現代讀音是ㄋㄚˊ。桂馥《義證》說:“挐,通作‘拏’。拘捕有罪曰‘拏’,今俗作‘拿’。”“拏”的意義是什麼?《說文•手部》:“拏,牽引也。从手,奴聲。”拏字的徐鉉注音是女加切,跟“挐”字的注音相同。《說文》說“拏”是牽引,桂馥說拘捕有罪曰“拏”,但牽引並不等於“拘捕有罪”,桂馥的說法恐怕有問題。

《玉篇•手部》:“挐,女豬切,《說文》云:‘持也。’”《玉篇》對於“挐”字的注音和徐鉉的女加切不同,女豬切的反切下字“豬”是魚韻,女加切的反切下字“加”是麻韻。而“拏”字則《玉篇•手部》說:“拏,尼牙切,手拏也。”《說文》說“拏”是牽引,《玉篇》說“拏”是手拏的拏(手拏的拏現在寫做“拿”),也就是“持”,而《說文》說“挐”是持,《玉篇》把“挐”和“拏”混在一起了。並且“拏”的牽引的意義不見了。

《廣韻》對“挐”字記錄兩個音,字義相關:

(1)女余切(平聲、魚韻):“挐,牽引。”

(2)女加切(平聲、麻韻):“挐,絲絮相牽。”

《廣韻》說“挐”是牽引,《說文》說“拏”是牽引,這裡,“挐”和“拏”又混同了。難怪桂馥說:“挐通作拏。”

又,《廣韻•平聲•麻韻》小韻女加切:“拏,牽也。”“拏”的音跟“挐”的第二個音相同,而字義則說:“拏,牽也。”跟第一個音“挐(女余切)”的字義相同,也是把“挐”和“拏”混用了。“挐”混同“拏”,也就是說“挐”通作“拏”,這表示“挐”和“拏”在上古是音同或音近。

《廣韻》說“挐(女加切)”的意義是“絲絮相牽”。就是說蠶絲的纖維互相牽引、牽連、糾纏叫做“挐(女加切)”,這個意義台灣話說: niu´(娘)-a`(仔)-si(絲)dzu´/dzi´ ・k‘iʟ(去)。這個 dzu´/dzi´ 就是《廣韻》的“挐(女加切)”了。而“挐(女余切)”的意義只說“牽引”,應該是泛指互相牽引、糾纏。

前面討論過的“茹(人諸切)”是草根相牽引,現在討論的“挐(女加切)”是蠶絲相牽引,“茹”和“挐”都是講“相牽引”,概念相同,兩個字的聲符又相同(都是“如”),表示在上古“茹”和“挐”同音或音近。“茹”和“挐”的概念相同,語音(字音)在上古又相同或相近,所以“茹”和“挐”是同源字。

“挐”字與“拏”字的混同,《說文解字注》的作者段玉裁認為這是因為《說文》各版本把“挐”和“拏”的篆文放錯位置所致。如果把“挐”和“拏”的篆文互換位置,則“挐”和“拏”的意義和書證就清楚了。因此,段注本就改為:“挐,牽引也。从手,如聲。”並且注解說:“挐字見於經者,‘僖元年,獲莒挐。’三傳之經所同也。”對於“挐”字的意義則說:“宋玉《九辯》曰:‘枝煩挐而交橫。’王注:‘柯條糾錯而崱嶷也。’《招魂》:‘稻粢穱麥,挐黃梁些。’王注:‘挐,糅也。’王逸《九思》:‘殽亂兮紛挐。’注:‘君任佞巧,競疾忠信,交亂紛挐也。’左思《吳都賦》:‘攢柯挐莖。’李注曰:‘許慎注《淮南子》云:挐,亂也。’凡若此等皆於牽引義為近。而《漢•霍去病傳》:‘昏,漢、匈奴相紛挐。’此與《九思》紛挐同,謂漢與虜相亂也。”並批評《廣韻》說:“《廣韻》麻韻,拏、挐兩收,淆亂其義。”

段注本《說文》對“拏”字則改為:“拏,持也。从手,奴聲。”段氏注說:“拏各本篆作挐,解作如聲。此與前文訓牽引之挐互譌也。今正。”並說,煩挐、紛挐等的挐字應當從如,讀音女居切。拏攫的拏應當從奴,讀音女加切。這兩個字在上古音同在一個韻部(魚部)。

作者覺得段氏說得有道理,我們似乎可以確定地說,“挐”的本義是相牽引,引伸為糾纏,再引伸為紛亂、雜亂。如《楚辭•宋玉九辯》:“葉菸邑而無色兮,枝煩挐而交橫。”《注》:“挐,柯條糾錯而崱嶷也。”“煩挐”是紛亂、紛雜的意思(《辭源》)。

又,《淮南子•本經》:“芒繁亂澤,巧偽紛挐,以相摧錯。”“紛挐”指牽持雜亂。

又,《淮南子•覽冥》:“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。”注:“挐首,亂頭也。”指頭髮亂如蓬,台灣話說:“t‘au´(頭)-mŋ´(毛)dzu´/dzi´-ts‘aŋ`-ts‘aŋ`”。這個 dzu´/dzi´ 就是“挐”字了。

前面所舉的煩挐、紛挐、挐首的“挐”就是台灣話的糾纏、雜亂意義的 dzu´/dzi´。

小結:“挐”字有雜亂、糾纏的意義,在台語有 dzu´/dzi´ 的音,再由 dzu´ 演變為 lu´,故“挐”是台語糾纏不休義 dzu´/dzi´/lu´ 的本字。

“挐”字的音

“挐”字《廣韻》記錄“女余切”(平聲、魚韻、泥母、遇攝、三等、開口)及“女加切”(平聲、麻韻、泥母、假攝、二等、開口)兩個音。《廣韻》的魚韻是平聲,相對應的上聲及去聲是語韻及御韻。語韻泥母字有“女(尼呂切)”,國語讀ㄋㄩˇ;御韻泥母字有“女(尼據切)”(以女兒嫁人),國語讀ㄋㄩˋ。依此音變原則類推,魚韻泥母字的“挐(女余切)”國語應該讀ㄋㄩˊ,但《辭源》及《漢大字》都讀ㄖㄨˊ,讀聲符“如”的音。也許所據的反切是《集韻》的人余切(平聲、魚韻、日母、遇攝、三等、開口)(《集韻》對挐字記錄五個音)。

《集韻•平聲•魚韻》小韻人余切:“挐,《說文》:‘持也。’”如果依照段玉裁的《說文解字注》則“挐,《說文》:‘牽引也。’”跟《廣韻》“挐(女余切)”的字解相同。這個現象表示牽引義的“挐”在中古有“女余切”及“人余切”的兩種讀音,兩者的韻母及聲調相同,聲母則前者為泥母,後者為日母。

章炳麟依據諧聲偏旁、異文假借、及音訓等資料提出中古娘、日兩個聲母在上古都是泥母的說法(“娘日二紐古歸泥說”),但董同龢先生認為切韻時代無所謂泥母與娘母的分別,都是泥母,並認為中古的泥母和日母在上古也是 *n- 和 *ȵ- 分立。王力先生也認為上古音的聲母有 *n- 和 *ȵ-,上古的 *n- 到中古成為泥、娘母,*ȵ- 成為日母。n- 是舌尖鼻音,ȵ- 是舌面鼻音,發音部位靠近,發音方法相同,有音變的條件。

中古的“挐(女余切)”和“挐(人余切)”在上古都是屬於魚部,聲母則前者為 *n-(泥母),後者為 *ȵ-(日母)。王力先生的《同源字論》說這是“準雙聲”,同源字往往有這個現象。因此,在上古音,“挐(女余切)”的擬音是 *nĭɑ;“挐(人余切)”的擬音是 *ȵĭɑ。

“挐”字的台語讀音

“挐”字的台語讀做 dzi´(《彙音寶鑑》居韻、下平聲、入母),或 dzu´(《甘台字》)。中古音聲母日母(ȵ-)在台語大多讀 dz-(尤其文讀時),如:兒,汝移切,dzi´;而,如之切,dzi´;如,人諸切,dzu´/dzi´;儒,人朱切, dzu´ 等等。中古音聲母日母(ȵ-)是舌面鼻音,台語聲母 dz-(十五音的入母)是舌尖濁塞擦音,這當中的音變機理又如何呢?可能如下(參考董同龢《漢語音韻學》,廣文版155頁):

ȵ-(舌面鼻音)→ ʑ-(舌面濁擦音)→ z-(舌尖濁擦音)→ dz-(舌尖濁塞擦音)

  (四)絮

“絮”字在現代漢語只讀一個音──ㄒㄩˋ,但“絮”在中古是一個多音、多義的字,《廣韻》記錄四個音,《集韻》記錄七個音,其中值得注意的有四個:

(1)《廣韻•去聲•禡韻》小韻乃亞切:“絮,絲結亂也。”

(2)《集韻•去聲•禡韻》小韻乃嫁切:“絮(𥿃之或體),絲棼也。”(棼:ㄈㄣˊ,通“紊(ㄨㄣˇ)”,紛亂。)

(3)《集韻•平聲•麻韻》小韻女加切:“絮,絲紊曰絮。”

(4)《集韻•平聲•魚韻》小韻人余切:“絮,姓也。……。”

從字義來說,四個不同音切的“絮”有三個指蠶絲糾結紛亂。從字音來說(1)和(2)同音,現代漢語讀ㄋㄚˋ,台語讀 na;(3)現代漢語讀ㄋㄚˊ,台語讀 na´;(4)現代漢語讀ㄖㄨˊ,台語讀 dzu´/dzi´。而中古禡、麻、魚韻在上古音都是歸魚部,中古音切語的反切上字“乃”、“女”是泥母,“人”是日母。中古泥母及日母在上古音的擬音是 *n-(舌尖鼻音)及 *ȵ-(舌面鼻音),王力《同音字典》說 n- 和 ȵ- 是準雙音。由於“絮”的聲符是“如”,“如”是日母字,所以“絮”在中古讀泥母(n-)是從上古的日母(*ȵ-)演化而來。

“絮”字的聲符“如”台語讀 dzu´/dzi´。而蠶絲糾結紛亂台灣話說 dzu´/dzi´,和“如”同音。這個 dzu´/dzi´ 應該是“絮”字,是上古音的遺留。但在中古的“通語”則“絮”的聲母已音變為泥母的乃亞切、乃嫁切、女加切,日母只保留在姓氏的“人余切”了。

《說文•糸部》:“絮,敝緜也。从糸,如聲。”徐鉉注音息據切。“緜(ㄇㄧㄢˊ)”指絲綿,“敝緜”就是破敗的絲綿。破敗絲綿的蠶絲必定是糾結紛亂,“絮”字的蠶絲糾結紛亂意義應該是由本義破敗的絲綿引伸出來的,所以《廣韻》說:“絮,絲結亂也。”《集韻》說:“絮,絲紊曰絮。”在台語則棉線、繩索等糾結紛亂也叫做“絮(dzu´/dzi´)”,再由這個意義引伸為雜亂無序、糾纏不止等的意義。

徐鉉給“絮”字注的音是“息據切”(《廣韻》亦是),乍看之下好像跟“絮”字的聲符“如”沒有關係,但是仔細查考起來則有關連。

破敗絲綿意義“絮”的《廣韻》注音是“息據切”,去聲、御韻、遇攝、三等、開口、心母,國語讀ㄒㄩˋ,台語讀 suʟ(《甘台字》)或 siʟ(《彙音寶鑑》)。在上古,“絮”屬魚部,聲符“如”在上古也是魚部,《說文》說:“絮,从糸,如聲。”“絮”以“如”為聲符,“絮”的上古音應該是和聲符“如”同音或音近。

依據郭錫良《漢字古音手冊(增訂本)》,“如”的上古音是 *ȵĭɑ,“絮(敝緜)”的上古音是 *sĭɑ。比較“如(*ȵĭɑ)”與“絮(*sĭɑ)”,兩者的韻母相同,是疊韻;“如(*ȵĭɑ)”的聲母 *ȵ- 是舌面鼻音,“絮(*sĭɑ)”的聲母 *s- 是舌尖清擦音。依據王力先生的《同源字論》,上古音 *ȵ-(日母)屬於舌音,*s-(心母)屬於齒音,舌音與齒音為“鄰紐”關係,ȵ- 可音變為 s-,因此,“絮”的上古音就從聲符“如”的音 *ȵĭɑ 音變為 *sĭɑ,到中古變為 sĭo,即息據切。

“絮”的聲母從 ȵ- 變為 s- 的音變機理可能如下:

ȵ-(舌面鼻音)→ ʑ-(舌面濁擦音)→ z-(舌尖濁擦音)→ s-(舌尖清擦音)

  蠶絲糾結紛亂,台語說 dzu´/dzi´,與“絮”字的聲符“如”的台語讀音相符,表示“絮”字台語讀 dzu´/dzi´ 是上古音的遺留。“絮”也就是台語雜亂無序、糾纏不休意義的 dzu´/dzi´/lu´ 的本字。lu´(聲母是舌尖濁邊音)是 dzu´(聲母是舌尖濁塞擦音)的進一部音變。

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的比較

“茹(人諸切)”的本義是(草根)相牽引貌(《廣韻》);“挐”的本義是牽引(《說文解字注》),引伸為樹枝糾錯紛亂,“絮”的本義是破敗的絲綿(《說文》),引伸為蠶絲糾結紛亂(《廣韻》、《集韻》)。三個字都有互相牽引(或牽連)、糾結紛亂的意義,所表示的共同概念是條狀物或線狀物互相牽引、牽連、糾結、糾纏。

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都是形聲字,都以“如”為聲符,故在上古三個字的音都和“如”字相同或相近。

到中古,“茹(人諸切)”仍然跟“如”同音,“挐”則變成女余切及女加切,聲母變為泥母,但《集韻》仍保有“人余切”一音,和“如”同音。“絮”則《廣韻》讀乃亞切,但《集韻》保留有人余切一音,和“如”同音,但只用於姓氏。

“如”字現代台語讀做 dzu´/dzi´,故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字在台語都可讀 dzu´/dzi´,而條狀物或線狀物互相牽引、牽連、糾結、糾纏,台語說 dzu´/dzi´/lu´,跟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字的共同概念相同。因此,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字都是台語雜亂無序、糾纏不休意義的 dzu´/dzi´/lu´ 的本字。

結論

(1)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字在台語都可讀 dzu´/dzi´/dzɯ´,字義都有互相牽引、牽連、糾結、糾纏的意義,“茹”、“挐”、“絮”三個字都是台語雜亂無序、糾纏不休意義的 dzu´/dzi´/dzɯ´ 的本字。

(2)跟 dzu´/dzi´/dzɯ´ 同義的 lu´ 是 dzu´ 的音變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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